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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宣椱听了这话居然笑出声来:“既然知道有人开宝马来找她,那她还会在乎这么点钱,去偷院里的药?不但偷了,还偷得这么明显,她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是贼’了。况且渎职算渎职,偷窃算偷窃,要说是渎职的话,就该是有钥匙的人全部一视同仁。要说是偷窃,你们有谁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夏甘草拿着库房里的药出去?”

果然急诊室主任听了这话一愣,瞬时就知道自己说岔了话,忙就想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这是她夏甘草的事情,跟你宣椱没什么关系吧。”

“院里员工的管理跟药房失窃的事情,跟你急诊室主任也没什么关系吧。”

就在两人争锋相对谁也不让的时候,院长突然开口说:“也没有说要开除,只是这件事情,夏甘草啊,你总是要担些责任的。”

甘草听着话风松动,忙说:“是的是的,我也是有些责任的。”

宣椱听她这么说,狠狠瞪了她一眼:“担什么责任,这明明是有人刻意陷害”

“陷害?宣椱我可警告你,话不可以乱说。”急诊室主任听了这话阴森森地出言警告。

“宣椱没有乱说。”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往门口看,只见药品会计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的居然是沈燔。

宣椱一点也不惊讶看到沈燔,淡淡地问:“查到了?是她吗?”

沈燔点点头,望着站在药柜边上的小芩,眼里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小芩脸色一变:“沈燔,你看我做什么,难道你怀疑我陷害甘草?”

“不是怀疑你,是根本就是你,”药品会计在一旁沉着脸说,“小沈和我都快把整个桐城翻过来了,总算是找到给你配钥匙的锁匠了,人家看照片一眼就认出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什么锁匠,我不知道,我也没配过什么钥匙。谁知道是不是那个锁匠被你们买通了合伙来陷害我。”小芩出声狡辩却神色慌张。

“嘿,中药房仓库用的那种老式钥匙,可不是哪个小贩都配得出的,买通?哼哼,你是不知道老子年轻时候做的什么行当吧?谁让你不长眼,正好撞到我以前收的徒弟手上配?”

小芩知道如今事情已经败露,只是还不甘心地喊:“你们凭什么查我?”

甘草听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本来也没有,只是后来越想越巧合,你从来轻易不请假的,偏偏那天第一次他来找我茬的时候你去相亲。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手机又丢了,况且我跟你一个班,我的动向也就只有你最清楚。刚才宣椱打电话让沈燔查你的时候,我也希望不要是你,小芩,我真希望不是你。”

此刻药房内气氛陡然一变,除了急诊室主任一脸惶恐,其他人都怒目看着小芩,人事科长更是觉得自己被人愚弄枉做了一把小人,厉声说:“这种恶劣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们院里,一定要严办!黄小芩,你等着被开除吧。”

小芩听得一惊,忙伸手指着急诊室主任说:“是他,是他让我配的。”

急诊室主任跳脚喊着:“胡说!”转眼看见药品会计正直直瞪着自己,剩下的话都吓进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芩又巡视了一圈屋里众人的神色,见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脸色惨白地走院长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开始哭起来:“院长,不要开除我,请不要开除我!”

“小芩,你做什么啊!”甘草吓了一跳,忙过去要把她拉起来。

小芩并不起来,只拉着甘草的手边哭边说:“我,我是昏了头,他当时跟我说以后的利润大家平分,我就动心了。我不能跟你比,我从小就是孤儿,奶奶把我养大的,家里条件也不好,现在如果医院开除我,那我以后真的连饭都吃不起了。甘草,你,你帮帮我好不好?”

宣椱在一边冷冷开腔:“错了就是错了,天下那么多穷人,也没见谁少穿件衣服就会死了。”

甘草忍不住转过头喊了声:“宣椱!”

其实甘草本质上算不上一个没原则的老好人,也知道今天无论小芩说什么,自己也不该偏袒她。只是看着一个女孩子为了弥补错误又是下跪又是求情,也念着几分往日的同事情谊,不想让她太过难堪。

小芩苦涩一笑:“你不明白,你也明白不了,你是属于从小到大被保护地太好的那类人,你即使再设身处地,也不能感同身受。”

“什么理由都不成,院里的规定不是摆设,求谁都没用。”人事科长说完拂袖而去,院长叹了口气,指着急诊室主任跟小芩说:“你们跟我去趟办公室”。

急诊室丧着脸就要跟着院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被药品会计一把揪起领口:“有出息,真有出息。”

急诊室主任:“三……三叔,不是这样。”

药品会计用力狠狠把他往外一丢:“滚!”

宣椱却也走到沈燔面前,使了个眼色,两人颇有默契地并肩走了出去。

这一场闹剧终于纷扰着落幕,甘草连叹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疲倦地席地而坐,背靠着中药柜,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去思考,眼睛看着斜上方的窗户露出的一小方天空,静静地望着流云舒展。

直到自己的手机在包里叫得沸反盈天,才勉强爬起来去接,电话还没有递到耳边,就听见莫笙宵咆哮着的声音直直递进耳膜:“甘草,你姐姐失踪了!”

浮香风散(1

距离的大小,有时是仪器精密测量出的带着小数点的刻板数据,而有时,却只是心情的一个瞬息转圜。就像在桐城住了二十多年的甘草,第一次觉得以前眼里的小城居然是如此庞大陌生。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无遮挡的街角,由着毒日头的狠烈阳光直直打在身上面上,只是机械地向着四周探望,睁大双眼想要从无数在眼前闪过的重叠人影里寻觅姐姐的身影。终究也还是叹了口气,抬起脚向着下一个街角走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得很,如果连莫笙宵那样在城里黑白道通吃的家伙都找不出姐姐,自己再是如何乱撞也都不过是徒劳。却还是忍不住徒劳地在桐城里胡乱穿行,茫然四顾,只是在茫然中也存了点微弱的希望。

终于走累了,有些萎靡地随意找了个街心花园的长凳坐下,抿了抿干涩的唇,眼睛还是强迫症一样紧紧盯着街上的行人。直到歇够了,正打算起身的时候,沈燔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一整天没有说话喝水,甘草陡然听见自己喑黯嘶哑的嗓音,倒是先吓了一跳。

“甘草?”电话那头的沈燔也听出了些异样。

“嗯,是我。”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要过来一趟,有点事情要说。”

甘草抬眼看了看周围,报出一个地址。

只是过了片刻的功夫,沈燔就已经出现在眼前,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过来:“这么大的太阳,也不知道要躲一躲。”

甘草敷衍地笑笑,接过已经拧开瓶盖的水使劲喝了一口:“哪里顾地上,多找一处是一处。”

沈燔前后望了望:“宣椱呢?不是陪着你一道的吗,怎么就撇下你一个人了?”

“他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办,先走了。”甘草不想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宣椱是被汪青碧叫走的,汪青碧先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死活也不肯将宣椱的父亲下葬,停尸间里一放数月,现在又要叫宣椱去商量商量,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宣椱不是个揽事的,来了事却也不躲事,虽然心里万般不乐意去见这个女人,停尸间里的毕竟是自己亲生父亲,仅仅只凭这一点血脉,也还是想着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才好。

沈燔听了没说什么,在甘草一旁陪她坐下,看着她略有些松乱的发丝和脸上显而易见的憔悴,隐隐有些心疼。

“不是有事吗?”甘草侧头问他,却不小心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同时转开眼,都有些尴尬地轻轻别开头。

沈燔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说,只是不由自主地拨了那么个电话,又随意找了个拨电话的理由,心里实际只是想来看看甘草。过了半晌才开口说:“小芩跟急诊室主任已经被开除了,今天下的通告。不过小芩临走的时候一口咬定你平时把库房钥匙随意丢在抽屉里,说自己要是被开除,你怎么也要算个玩忽职守。院长明知道她是成心,也不好显得太偏袒了你,就罚扣了你一个季度奖金。宣椱这几天陪着你在城里找人,也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没走请假流程就擅自不来上班。我说,你们两个,有空的时候还是去院里打个照面把。”

甘草愣了愣,突然说:“小芩已经走了?她家里不是条件很不好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沈燔不防备她居然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那天她在药房里任人捏圆搓扁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你就是性子太好了,人家那样对你,也不会反击的吗?那天要不是宣椱在,真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

浮香风散(2)

“你们都这么说,”甘草又扭过头看着他,“其实也不是。”

“有什么不是的?你那天那么护着小芩。甘草,你太没脾气了,反而让人觉得你这是作态了,也没有人会念了你的好。”

甘草低头沉默片刻,忽而苦苦一笑:“我也不指望有谁要念我的好,那天在药房里,小芩对我说‘夏甘草,你就是命好’。我当时是真的是觉得自己命好。”

沈燔看她神情疏落,有意要逗她:“哦?人家说跟命好的人在一起连运气都会变好,我最近正好走衰呢,你来带一带我?”

“她只是错了一次,就受到这样大的处罚。而我呢,不论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始终都有人会帮我善后,就算是我那么深深伤害过的人,也都不怪我恨我,还是一味地只会对我好。你说我是不是命好。”甘草轻轻仰起脸望着宣椱,泪水满满溢在眼眶里:“我曾经做错过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你知道吗?”

沈燔觉得心里有些着慌,虽然也知道甘草即将说出的应该是件对她影响极大的事情,却也还是本能地出声想拦她:“是个人都做错过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甘草摇摇头:“你觉得我继母怎么样?”

沈燔想了一想,拿捏了一下措辞说:“挺温柔娴雅的一个人,那天在院外碰见她跟你姐姐的时候,看她那副神情是真的着急坏了,可见应该是挺疼你们姐妹俩的。”

甘草叹了口气:“岂止是‘挺疼’,简直就是拿命来爱惜我们,我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爸爸跟姐姐觉得我本来就少了一份爱,对我就有些偏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虽然也会管我,让我不至于太骄纵,在家里我却是独大。那个时候只是觉得,大家爱我宠我都是应该。”

“直到后来继母进了门,她一开始对我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念的故事书里,继母们又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坏女人,心里先入为主地把她妖魔化了,总是觉得她是不是要来害我了,是不是要挑唆爸爸不爱我了,见了她就一直冷冷的,只要是她做的饭就不吃,她送的东西都丢出去,她倒是也不以为意,还是一味的对我好,我虽然嘴上还是当她是个坏人,心里也慢慢开始接受她了。”

“这样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放学回家,爸爸一脸兴奋地跟我说:‘甘草,你要有个或者小妹妹了!’我听了之后却哇一声大哭了起来,心里想着,完蛋了,以后有了,她们肯定都不爱我了。以前每次只要我一哭,无论多艰难的事情,爸爸跟姐姐都会让我如愿,只是那一次,爸爸不理我,姐姐也不帮我,还说我太放肆没礼貌。我心说现在继母还没有宝宝,大家就已经这样对我,以后我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甘草停了停,像是不想再去讲那个少年时代无知的自己,这时,一辆婴儿车从他们眼前推过,推婴儿车的母亲显然怕太阳晒到宝宝,努力的伸长了手去打着伞给宝宝遮太阳,而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阳光下暴晒,提很重的东西,还走飞快,一脸的汗。

甘草看着那个母亲说:“哪个母亲不疼孩子,都是拿命在疼,可是,我却没有给阿姨机会。”

沈燔隐隐觉得甘草眼里有泪花,却又不太理解。

甘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后来越想越害怕,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放进书包里,想去梧镇找外公,也顺便吓一吓家里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没去学校,直接去长途汽车站搭了车去梧县,那天正好赶上降大雾,车子开了一半封了路,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晚了。车上也有几个要去梧镇的人,大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打算下车去附近的村镇租个乡下的三轮车过去,反正也没有多少路了。”

浮香风散(3)

“当时小,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有趣。也不管这些是些什么人,忙着就要入伙,他们看我是个小姑娘,也愿意捎带着把我带过去。我们刚下车,我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叫我,我扭头看见是继母,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撒腿就跑,继母看见我身边那些人,还以为我是被人贩子挟持了,也慌了神,追着我就跑了起来。”

“那天的雾那么大,水汽又那么重,地上都被浸得滑溜溜的。我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崴了脚,坐在地上觉得既疼又委屈,也不想爬起来,直接就开始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继母跑到我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滑倒。我就那么看着,没有开口让她慢一点,也没有能力伸手去拉住她,然后就看见有好多好多的血从她裤子上渗出来。”甘草说着揉了揉眼睛,好像当年的情景重又在眼前浮现一般。

“甘草,别说了。”沈燔看她神色越来越不对,开口阻止她再说下去。

甘草置若罔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旁人送去了医院,我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姐姐就已经我病床边了,她带着我在医院里穿啊穿啊,终于在一个病房门口停了下来,蹲子跟我说:‘汤阿姨的宝宝没有了,她心里难受,你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姐进了那间病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当时害怕了,又开始哭起来,她以为我是崴的脚还在疼,一把抱起我也跟我一道哭,边哭还边对我说‘甘草,是阿姨没有照顾好你,以后阿姨疼你,阿姨爱你,好不好?’”

甘草伸手擦了一把泪:“我那时候也只是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这错有多大,直到越长大才越晓得,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姐姐为了孩子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却害得她……唉!后来她也没再要孩子,我知道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她肯定是怕我又去干傻事,所以,不敢……”

甘草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不管是汪青碧还是小芩,她们就没有我的福气了,没人会原谅的。沈燔,我不是老好人,我不是没脾气,我只是这么多年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我是自私,我想自己能多原谅一下别人,就可以缓解一些心底的愧疚,同样也能原谅我自己。”

沈燔见她说的哀伤,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再也忍不住,伸手揽过她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再炽烈的情感,一时用理智束住了,看着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似乎就能怀揣着发酵多年的伤醇隐忍到天荒地老,然而这样的坚固却像是画里风光镜中韶华,有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这着意装饰的平静安生生砸个粉碎。

桐城的行人倘若在此时也恰好路过这个街角,会以为看见了一对罔顾烈日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不嫌热地搂在一处轻轻低语。或有嫌他们轻狂作态,也只是了然一笑,谁会没有过这样肆意的年少时光呢?

沈燔看着臂弯里静静垂泪的甘草,忽而也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房某处声响,一股失控的情感激烈地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几乎要被这种情绪掀翻在地,猛然间有些惧怕地缩手起身。

“甘草,我先送你回家把。”沈燔强自镇定下来,又将手递到甘草面前。

浮香风散(4)

甘草哭得有些迷糊,站起身望着他说:“我想去姐姐的别墅里看看,她要是回家,应该也是回了那里。”又胡乱在脸上搽了一把:“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耽误你什么事情吧,你要是有别的事情,也不用陪着我。”

沈燔垂下手,淡淡地说:“没事,就算是帮宣椱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甘草尴尬一笑,知道自己推他推地有些过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沈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拦下一辆出租,打开后门让甘草上去,自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亏得夏甘草与夏妍容貌相似,别墅门口的警卫一看见她就挥手放行,甘草凭着记忆找到夏妍家,一见莫笙宵的车不在门口,果然家里也没有人,甘草按了半天门铃,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在廊檐阴影里坐了下来。

“叫我说,你也不必太焦心,她怀着宝宝,自己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妥妥帖帖。”沈燔见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主动开口劝她:“倒是你自己,这么大热天的东跑西跑,搞不好还要生病。”

“嗯。”甘草点点头,“我这几天其实也想通了,姐姐要是一定要这个宝宝,我既拦不住也不想再拦了,只是怕她这样躲来躲去有个闪失,所以还是要早点找到她才好。”

两人正在说话,远远地看见对面一栋别墅里走出来一个人,撑开一把遮阳伞,慢慢悠悠居然是朝着两人走过来。

甘草跟沈燔都坐在阴影里,那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她越走越近,等到二十步开外的时候,甘草终于看清了来的人是谁,蹭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连走带跑,嘴里喊着:“姐姐!”

夏妍见了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瞬间又平复了,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你怎么来了?”

“你住在她家?”甘草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夏妍刚刚走出来的别墅:“你居然住在汪小姐家?”

难怪莫笙宵把整个桐城都要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人,他要是知道了自己老婆根本就躲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嫌你们话太多,让汪小姐藏我两天,躲躲清静。”夏妍的语气说的好像只是出去遛了个弯一样轻松。

甘草此刻心里虽说是放下一颗大石头,也不禁有些生气:“那你就让我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转?你是没见到莫笙宵,整个人急地都快疯了。你好歹也打个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一声啊,就算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成啊!”

夏妍也不声辩,只是浅笑着安抚似的拍拍甘草的胳膊,又慢慢走到廊檐下的阴影里,一边收起太阳伞一边还顾上跟沈燔打招呼:“是沈医生啊,上次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沈燔也笑着应了一声:“应该的。”

夏妍掏钥匙开了别墅的门,转过头朝着两人招招手:“别在外头站在了,进去说吧。”

“我医院还有些事情,先走了。”沈燔见甘草也找到了夏妍,有些私房话怕是不大方便自己这个外人在场,忙就要告辞。又转过头对甘草说:“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夏妍也没再出言挽留,看着他背影渐渐远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沈医生人真不错。”

“他是宣椱的好朋友,今天宣椱有事,他就过来陪我找你。”甘草本来心里就存着点事,此刻听夏妍这么说,一时想岔了,忙开口说。

夏妍本来也没觉得怎样,此刻听了甘草焦急辩解,反而有些生疑,转头看了看甘草。刚想说什么,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赶忙伸手撑住一旁的沙发扶手。

浮香风散(5)

“怎么了?”甘草被她吓了一跳。

“没事。”夏妍撑起身子座进沙发,摆了摆手,过了一会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冷汗扑簌簌直往外溢,抬眼看见甘草正一脸关切望着自己,有些虚弱地开口说:“帮我拨电话,叫个救护车。”

甘草听到这话心里发毛,忙拿出手机打急救电话,指尖禁不住发抖,反复拨了三次才拨对。叫了救护车,又忙给莫笙宵打了个电话,莫笙宵听说也是着急万分,甘草也顾不得跟他细说,赶忙挂了电话,将姐姐扶着躺平了,找了块热毛巾帮她擦汗。

“只是有些疼,也不是很厉害。”夏妍看她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忍着一阵阵的腹痛出言安慰。

“嗯。”甘草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怕,心跳加剧。

好在桐城不算大,救护车没一会儿就从外头穿了进来。甘草像是听见救命音似乎的冲出去,一开门硬生生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莫笙宵被甘草一撞,往后退了半步,满脸都是浮躁焦虑:“妍妍呢,现在怎么样了?”

“救护车来了,姐姐在里面,不是很好。”甘草饶过他冲着开救护车的司机直招手示意方向。莫笙宵一个闪身冲进了屋里。

等到担架把夏妍从屋里抬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疼得忍不住轻声呻吟了起来,灼灼的阳光直她有些失血的脸上,像是烈火里的一顶白灯笼。

甘草本就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这时急火攻心,眼前猝然一黑,脚下一软直跪了下去,两个膝盖至下被地上碎石瓦砾一磨,登时细细密密地往外渗着血,也觉不出疼,急忙忙又爬起来跟莫笙宵一道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有时候也是一味心情催化剂,甘草以微向前倾的姿势坐在亮着灯的急救室外头,两只拳头紧紧捏着,指甲死死抠住掌丘,所有的声音都悄然匿去了,只剩下心跳雷声般在耳梢扑通扑通打鼓一样狠命敲。

颜色只有满目刺眼的红,血液的红,可以跳动的心脏伸缩泵压出的红,一片一片,落在担架上,救护车上,雪白的衬衫角上,还有,甘草的双手上。

甘草低下头凝神看着指尖,一股浓烈的荤腥气味扑鼻而来,她有些怀疑这根本是臆想中的味道,然而也还是刺激得她忍不住开始干呕起来,五脏六腑挤压成一团,在身体里激来荡去。

眼泪在眼眶里将落未落,却让视线更加明晰起来,急诊室门楣上的“急救中”红灯幽然熄灭,她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失去时钟刻度的等待,就像是一场轮回般漫长又绝望。

然而所有的等待,终归都是有尽头的。

莫笙宵的眼睛刚刚转过急诊室大门的时候,忽然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仿佛眼前站着的,是多年前的夏妍,穿着一套少女打扮的素色衣裙,乌发披肩,站在他办公室落地窗台边,抬起手遮挡逆射入眼的阳光,随着一笑而微皱起小巧的鼻子,嘴里还说这些含娇带嗔的孩子话。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从这片刻失神里抽回理智,他听见自己毫无生气的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轻轻回荡:“甘草,你姐姐,她现在想见见你。”

甘草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脚步一步一踏,好像急诊室的门是一头怪兽伸着尖利牙骨的嘴。甘草刚刚迈进急诊室,夏妍的眼睛就扫到了她,她有些吃力地偏了偏头,嘴角立刻带了一丝笑,病态的红晕染在双颊:“甘草,来。”

“姐姐。”甘草这时候再也忍不住,扑倒床边,眼泪开了闸一样落下来。

“不要哭,跟你说过那么多次,怎么就是不听呢。”夏妍细若游丝地轻声埋怨她。

甘草立刻收弱了哭声,手肘挥散眼角积泪:“我听,我不哭了。”

“你性子这么软,我真怕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办?”夏妍抬起手轻轻触着她的指尖,“你答应姐姐,一定要找一个能够照顾地到你的人,好不好?”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姐姐!”甘草顺势捏住她的手,触指冰凉。

夏妍望了望还在往自己身体里徒劳输送血液的血袋,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我跟莫笙宵说过了,我想葬回梧县去,就在外公家后山那里,我们以前也常常去,有花有草,很美的,好久了,我好久都没有回去了。甘草,你去帮我选一块地方吧。”

甘草听得大恸,伸出手捏着病床床头冰冷的铁栏:“我不要,姐姐,你要好起来,你好好的,我陪你去那里住,我们一辈子都住在那里也可以。”

“傻孩子,”夏妍柔柔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是一辈子了。”

甘草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姐姐为了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为了什么会躺在这里,又为了什么会命垂一线奄奄一息,一小股为了发泄悲凉的怒火在心头燃起:“你恨不恨他?是不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没有,我不恨他啊!当年我遇到他的时候,就料到是这样,我甘愿的。”夏妍一生都因为是长女的缘故,在夏甘草面前总是一副坚强的榜样,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放下了那个身份,说完这话,她凄凉一笑:“我什么都不恨,只是对不起,不能再照顾你。”

甘草像是感觉到什么,死命捉着姐姐的手,不肯放,夏妍用力握了她一下,然后道:“将来,不要恨姐夫,他不坏,只是感情的事情,不是我们当事人能做主的,你答应我,不恨他。”

甘草边哭边答:“我不恨,你别走我就不恨,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姐,我……我怕,你别死,我一个人怕。”

夏妍费力地抬起了手,想抚去她的泪,但实在是浑身无力,只好扭头看着她说:“别恨啦!我将来都不会做傻事了,再不让你担心。”

她轻轻垂下眼角,声音渐渐没入虚空里:“我只是太寂寞了。不过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残灯朱幌(1)

横贯莫笙宵的一生,无非是些锦衣裘马的台面风光,或有得意失意的人世跌宕,终归也能够在翻云覆雨之中胜过一筹,时间一久,渐渐也就觉得自己真的算是顺风顺水无往不胜,年纪越长,说话做事反而比年少时候还少了些顾虑。

而周围逢迎奉承的话语面容,则更是将他编织进一篇“成功人生标准模板”的华丽梦境里,久久流连,徘徊不已。直到夏妍失血的面庞毫无征兆地扑面而至,像是一记恶狠狠的闷雷,直接劈在这一场旖旎美梦最为脆弱的心肠之上,将之化为灰烟,瞬时湮灭在心间眉上。

初见夏妍第一面的时候,她只是公司招来的一个小助理,马尾拢得高高的,明明是一张稚气盈盈的脸,却愣要摆出一副事故成熟的样子来,让人一见之下不由生怜。

莫笙宵那时却已算是个小有成就的半知名人士,在身边一众花丛中纵横日久,也并未将这个小姑娘太放在心上。直到夏妍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在公司里靠能力一步一步做上来,职位也由原来的小助理变成他莫笙宵的总裁特助。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莫笙宵在心里想,自己才慢慢开始注意身边这个有些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夏妍的容貌不俗,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帮青年才俊跟着身后表述衷肠。她却总是不冷不热拒绝,一门心思只是想在工作上有所作为。莫笙宵当年还曾经以上级关怀下级的口吻旁敲侧击地对她说起,对女人来说归属比事业重要。夏妍当时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回他:“莫总,我总是想着还是要先做出些事业来才好,我是比不得普通的女孩子,我还有人要照顾的。”

莫笙宵当心听了这话一愣,莫名就有些酸涩,等到后来才知道,夏妍要照顾的那个人,是她妹妹夏甘草。

日常陪伴中情愫暗生,夏妍却像是有一股魔力,带着清冷的气质,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等到莫笙宵略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挟着丝情不自禁的疯狂情感投身其中。尔后?尔后倒也还算顺利,夏妍很痛快地应下了莫笙宵的情感,痛快地就像这件事是早就应该发生的一样。

两人如同任何一对对陷入爱情的男男女女一样,遵循着最常规却最动情的步伐在感情里迈进。

王子与灰姑娘举行了盛大婚礼,然后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情童话里是不会有的,可现实却终归是现实。

他们也曾经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缱绻时光的,莫笙宵在后来的无数次仲怔或是梦回中,常常带着咀嚼的意味将当时的一幕幕一遍遍闪回放映。

就好比此刻,此刻他正垂着眼坐在急救室门口的椅子上,陷入有些混沌的思绪里,脑海里同时出现两幅场景:一幅是她们结婚当天夏妍笑靥如花的娇俏模样;另一幅是她就在片刻之前躺倒在苍白的床单上疲倦无语的敷衍笑容。

他其实是想狠狠训斥一顿夏妍,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把两个人陷入到这样的境地里,原来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很好,是我太贪心而已。”夏妍被他捏住的手冰冷,轻轻喘着气,“你不要多想,我一点也没有怪你,我知道,咱们俩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你比我要难过。”

莫笙宵另一只手攥成拳,一下一下砸在病床床头的墙壁上:“妍妍,你究竟想要什么?”

“帮我照顾好甘草吧。”夏妍微微用力挣了挣他的手,莫笙宵反而更用力气捏紧了些,夏妍叹了口气:“我想见见甘草,可以吗?”

残灯朱幌(2)

只要是她愿意的,有什么不可以呢?莫笙宵抬眼看了看急救室的门,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夏妍想的事情,自己哪有一样没有顺她的意?就算是梅寒岭,他有些轻蔑地在心里提起这个名字,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妻子比起来,又算得上个什么呢?

等到夏妍没事了,自己也该收敛收敛脾性,那些旁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此刻想起来,也不过就是一道饭后甜点,当真割舍起来,心里也是不痛不痒。

思绪如风一般掠过经年,直到他听见急诊室的门嘎吱一声推开的声音,才从深陷的记忆之渊里蓦然醒转,几乎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夏甘草很希望此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她像是脱了魂魄似的,跟着推姐姐病床的护士往外走,急诊室外的光线直直照进眼睛里,刺激得眼睛里一派生涩,泪水即刻就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你们要带妍妍去哪里?”莫笙宵一脸惶恐地堵在门口,脸色惨白,一只手死死抓住病床。

甘草抬眼看见他,一时间满心凄然愤慨顿时找到了一个出口,伸手格开他:“只要没有你的地方,姐姐去哪里都可以。”

“妍妍?”莫笙宵顺从地被她挡在一边,抬起有些痴愣的眼神看她,“妍妍咱们回家吧。”

“回家?姐姐在这里,你看好了。”甘草指着病床上的夏妍,提声冲着他嘶吼:“你把姐姐逼死了,你现在得意了?回家?回什么家?谁跟你回家?”

“你胡说什么?”莫笙宵脸上也突然显出了些怒容,一把抓住夏妍的胳膊,声音旋又轻柔起来,“妍妍,回家睡吧,我背你回去。”

甘草此刻有些失控,一边伸手去拉开莫笙宵的手一边冲着他狂喊,满腔的悲愤一时都要从嗓子里吼出来:“你放开姐姐!你不要碰她!你去跟你的情人双宿,你去找梅寒岭,去你的驿寄梅花!驿寄?你再也不用驿寄了,直接把她拉回家去也没有人会管你,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管到你了。你满意了?姐姐是你害死的!是你!”

莫笙宵听了这话,像是被火燎到一般,手陡然往后一缩,低声喃喃:“我?”

甘草只是觉得面前这人简直是装腔作势到了极致,冷着脸说:“不是你在外头花天酒地姐姐怎么会动了想要个孩子的心思?姐姐不能生孩子你不知道吗?你根本就是存心,存心害死她。你口口声声说爱她?你哪一点爱她?你这个伪君子,滚!”

莫笙宵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缓缓伸出手,这次却是握住了夏妍落在被单外冰冷的手。

“你不要碰姐姐!”甘草气急,伸手去拉他,半天在莫笙宵的手上抓出几道红印子,却始终还是拉不动。

两人说话声太大,早已引了不少病患围观,只是甘草与莫笙宵早已陷入一派混乱之中,旁边的事情已顾不得了。一时就有着爱嚼舌的看客从两人片语争执里听出了些端倪,自作聪明地向后来的人注解:“这个男人有外遇,逼死了自己老婆。旁边这个站着的女人是他老婆的妹妹。”

“哦哦,看着人模狗样的,狼心狗肺哟,他老婆太惨了?怎么就死了呢?”

“可不是嘛,现在的人呀,说不得,世风日下啊!”

推着夏妍病床的护士是个新进医院的大眼睛姑娘,虽说也觉得时间被耽搁太多,只是看着两人情绪激动,多少有些体谅家属此刻的心情,只能望了一眼一边站着的医生。

那医生轻咳一声说:“有什么话别在这里说吧,病人的遗体停在这里也不好,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跟我来一趟办手续。”

残灯朱幌(3)

“我是!”两人听了医生问话,一起扭头看着医生回答。

“你不配!”甘草瞪眼看着莫笙宵,“姐姐从此以后跟你毫无瓜葛,你不是她什么家属!她也没有你这样的家属!”

医生叹了口气,指着莫笙宵说:“还是你来吧。”又对甘草说:“夏天太热,还是让遗体先进停尸房吧,你们有什么事情,等过会儿再说也不迟。”说完对莫笙宵打了个让他跟上来的手势,分开围观的众人就往前走。

甘草知道医生说的没有错,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沉着脸盯着莫笙宵握住夏妍的手。

莫笙宵待了一会儿,良久,终于还是放开了手,转过脸也跟着医生走了。

莫笙宵分开四周横眉冷对的众人,恍惚间只是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一个噩梦,或许在下一刻,现在看到的情景,就会在突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像幻影一样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带着些测试的意味,用力捏了捏拳,指甲陷在掌丘里,却只有些单薄的麻麻触感,“或许真的是个梦?”他带着些侥幸的幸喜对自己说。

“不过怎么总也不醒呢?”莫笙宵跟着前面两步远医生的白大褂背影,走过病房间的几条走道,看着面前通往楼下的楼梯,忍住一阵陡然袭来的晕眩,有些着急地又问了问自己:“怎么还不醒?”

他抬脚迈下一级台阶,再迈下一级……或许……下一刻……他在心里想,左脚在下一刻不由自主的一软,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从楼梯上滚落了下去。

沈燔从夏妍家离开之后,好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开到半路始终还是放不下心,惴惴地总觉得像是要出些什么事情,直到后面有一辆救护车带着呼啸声从旁而过,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他让出租车折返回去,再到了夏妍家的时候,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打甘草的电话又始终没人接,依稀就猜到出了些什么事情。好在桐城不大,固定的急救医院就只有一个,没费多大劲就自己找了过去,等到询问了一圈人,终于在停尸间外头找到甘草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甘草?”他俯身探问,一只手情不自禁地覆在她惨白的额上,甘草素日整洁的头发有些凌乱,杂杂地蓬松着,清澈的眼神里却是一派茫然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心疼难忍。

“唔?”甘草依稀听见有人唤她,有些不确定地扬了扬头。分辨了一会儿才认出沈燔来,裂开干裂的嘴扯出一丝最微薄的笑:“你怎么来了?”

“有些不放心你。”沈燔轻轻撤回手,伸进衣兜里攥成拳,“打你电话也没人接,怕你出了什么事情,寻了一路才过来。”

“我没事,”甘草的脸缓缓转向停尸间的方向,“但是姐姐,姐姐她……”说到此处,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乖,没事了。”沈燔缓缓坐在她旁边,刚打算要说些什么。甘草一手挥开了脸上的泪水,声音有些闷闷地说:“你帮我打个电话叫宣椱,让他过来,好吗?”

沈燔心尖一窒,却微笑地应了声:“好。”

宣椱接电话倒是快,背景嘈杂得要命,能听见激烈的音乐声与人群哄乱的叫喊,不知道是身出什么地方。沈燔言简意赅地简述完毕,宣椱在电话另一端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我尽快赶过来。”

宣椱的尽快却一点也不快,沈燔坐到后来稍稍有些耐不住,见着甘草却依旧是一副伤心呆滞的模样:“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今天还没吃东西吧。”

残灯朱幌(4)

“我不饿,你要是有事先走吧,”甘草像是为了要让他放心似的,站起身踢了踢有些僵麻的脚,“我没事,撑一撑总是能过去的。”

沈燔踌躇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问:“你姐姐的事情,要不要让你家里人知道?恐怕接下来还有些别的事情,你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爸爸身体不好,”甘草叹了口气,“爸爸有心结,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去世的,要是让他知道姐姐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能瞒一时就瞒一时吧,好在姐姐也不算常回家,先把这几天混过去再说。”

“那你姐夫呢,他也知道了吗?”

“他在医院里,跟医生了去办手续了。”旋即又绽了个轻蔑的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办手续了,还是欢天喜地地去找梅寒岭告知这个‘好消息’去了。”甘草往走廊外侧走了几步,见着窗外天色已经有些黯下来,想着今天估计是回不了家了,掏出手机就要给家里打电话。

“手机没电,拿你的借我用用。”

甘草伸手接过沈燔递来的手机,熟稔地拨出一串号码,接电话的正是爸爸:“我还在药房加班呢,我跟璞云约了出去吃饭。晚上要是晚了就睡她家了。”

“没事没事,我会注意安全的。”

“好的,不喝酒,您放心吧。”甘草强颜欢笑地做出一副平日如常的口气敷衍爸爸,正打算要挂机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一个不大,却足以让电话另一端听清楚的声音响起:“甘草,妍妍是不是在里面?”

甘草呆滞地转过头,莫笙宵正坐在一架轮椅上,左脚上缠着厚厚的石膏绷带,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重复询问:“妍妍在里面?他们是不是把妍妍送进去了?”

甘草还没从眼睛见到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手上拿着的电话里已经传来爸爸一连串焦急询问:“是笙宵在说话吗?妍妍怎么了?你们到底在那里?出什么事情了?”

甘草觉得脑子里乱得不成,本能地想找借口来敷衍过去:“姐姐没事,姐夫陪她来医院做个常规检查,真的没事情。”

爸爸听得疑心大起,忙问:“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让笙宵接电话。”

甘草有些为难地看了莫笙宵一眼,将手机缓缓递过去,眼神暗示他不要乱说话。手机刚递到半路,一位浓妆艳抹的女护士拐进直通进太平间的走廊一头,还没走到跟前,就带着有些厌烦的表情冲着他们大声嚷嚷:“你们谁是死者夏妍的家属?这份证明开得不对。”

手机“啪”一声落在地上,电池从机身里砸出来,显示屏的外壳四分五裂地碎着。

甘草低着头,攥拳隐忍了很久,猛然冲过去对着莫笙宵吼:“莫笙宵,你是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

沈燔忙上前两步抓住甘草,从后头将她两只手臂牢牢固定在手掌里:“镇定一点,甘草,别激动。”

“我还能怎么镇定?姐姐死了,爸爸也知道了。都是因为这个人,都是因为他!莫笙宵!都是因为你。”甘草瞪着轮椅上的莫笙宵,“你怎么还不走?你还想做什么?我家里人被你连累地还不够吗?”

莫笙宵也没料到有这样的变故,本就死灰一样的眼里更黯了一分:“是我的错,都是我,怎么死的不是我?”

“是啊,怎么死的不是你!”甘草努力想挣脱沈燔的束缚,“你放手,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沈燔从没见过这样的甘草,在他的眼睛里,甘草永远都是一副柔柔弱弱的乖巧样子,就算是再不高兴再不开心,也不过就是皱着鼻子,静静地一个人小声哭一会儿。他既心疼又为难,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制止住甘草此刻近乎狂暴的举动。

残灯朱幌(5)

“松手啊。”甘草扭头看着他。

“先回家吧甘草,去看看你爸爸好不好?姐姐已经这样了,不要让爸爸又出什么事情。”

甘草听了这话果然挣扎的力气弱了几分:“回家,对,我要回家。”

“我陪你回去。”

刚才还在一边嚷嚷的女护士见着事态不对,很识时务地趁机溜号了,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女护士摸了摸撞得生疼的额头,刚想开口咒骂一句,抬眼看着面前这人满脸阴沉,正直直瞪着她。

女护士在这个陌生人一瞪之下居然觉得有些战栗,抬起手扇了扇周遭扑面而至的浓烈酒气,厌恶地捏着鼻子跑了。

宣椱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头垂得很低,这人面前站立的是甘草跟沈燔,沈燔近乎搂抱地将甘草固定在怀里。

“甘草……”宣椱皱了皱眉,努力压了压因为看见沈燔跟甘草这样的亲密状而产生的一丝不悦。

“宣椱?”沈燔一愣,手上力气一松,甘草顺势挣开他,绕过莫笙宵直直扑到他怀里,呜咽地说:“宣椱,姐姐死了,姐姐死了。”

宣椱将她揽在怀里,一只手放在她的秀发上安抚一样轻轻摩挲。

宣椱久久没有说话,他抱着甘草的那一双手围得非常紧,什么也不说,但却给甘草很大的力量。

“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去,爸爸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知道姐姐的事了,我怕他……怕他受不了。”

甘草哭了一会儿,又有些委屈地说:“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来。”

“我来了,没事了。现在是回家吗?”宣椱见甘草现在说话都有些颠倒,只得抬头问沈燔,“这边事情都完了吗?”

“你先带甘草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沈燔面无表情地俯对莫笙宵说,“刚才那个护士是说什么证明没开对?我再推你过去一趟好了。”

宣椱知道沈燔做事向来细心,放心地正要带着甘草往医院外头走,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叫得山响,接起来听了几句,额上的皱纹却越拧越紧,“我现在有急事,你们自己搞定吧!”宣椱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

那电话又说了几句,宣椱声音忽然提高起来:“送到了哪个医院,有没有生命危险?”

“好好,我就来,”宣椱对着甘草说,“对不起,甘草,有一个朋友,小时候的朋友,割脉自杀了,现在在一个医院急救,我一定得去一下,因为那个朋友身边没有亲人,你,你在这里等一下我。”

他说得很着急,一头的汗,甘草呆望着,手里木木的,直直地盯着他说:“你要走?”

“甘草,你先等等,那人还在抢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宣椱答道,又转而安慰她,“你不用去了,你现在的情绪不稳,需要休息,还是好好呆着。”

沈燔听见这边的对话,也皱起眉,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要不,让我替代你去好了,你还是陪甘草吧!”沈燔看着,忍不住把话说出来了。

“那边那个人,唉,我必须要去。甘草,你……”宣椱心下有些愧疚,知道此刻是甘草最需要他的时刻,自己却这样撂挑子走人,实在不像话,但是另一边的事情又太过紧急,不去不成。

“那你走吧,”甘草脱力似的挥了挥手,“走吧。”

沈燔此刻再也忍不住,提高声量说:“宣椱,你觉得合适吗?甘草等你这么久,就这么走了?”

“你帮我送甘草回家吧,晚点完事了我去甘草家找你们,”宣椱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捏了捏手里的手机,“我先走了。”

甘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松开环抱着自己身体的双手,不再敢看自己一眼,垂着眼转身离去,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余花落处(1)

素白的挽联在小院偶尔刮过的微风里摆荡,像是阳光下的云彩般缥缈清逸,只是颜色太寡淡了些,隐隐地透着些凉薄的气息。

甘草拿了一块干抹布,轻轻擦拭灵台上的浮灰,盯着姐姐的大幅黑白遗像端详良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转过脸招了招手,让端着一盘水果的继母走到近前:“阿姨,姐姐这张照片真是美。”

“是啊,”汤阿姨叹了口气,“这张相片还是她考上大学那一年照的,她嫌放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不好看,央求着我带她去照相馆另拍的,那时候照相馆还把这张相片挂在玻璃窗里好一阵子。”又抬眼看了看甘草手上的抹布:“已经很干净了,甘草你去歇歇吧,今天人多,你要是嫌乱的话,就躲出去逛一会儿。反正家里还有我,晚上我去陪陪你爸爸。”

“没事,这么久都过来了,不在乎这一天。”甘草摇头笑了笑,拿着抹布又要去擦凳子。

汤阿姨没说话,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难过,自从夏妍去世之后,本来就沉静的甘草变得越发安静了,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窗边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偶尔还会跟朋友出去玩,现在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要不就是在医院里陪父亲。

“阿姨好。”

汤阿姨的思绪被一声招呼打断,抬眼一看,院子里正站着个打扮入时的美貌姑娘:“是璞云啊,来得真早。正好我要出去买点东西,有你陪着甘草我也放心,快进去吧。”

“想着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就来早了点,”穆璞云熟门熟路地径自走进内屋,一边冲着甘草喊,“在干吗?我帮你。”

“也没什么事,”甘草坐下来,又指指身边的椅子让穆璞云也坐下:“我就是闲得慌,想找点事情做做。”

“成啊,几天没见变劳模了啊。”

甘草知道穆璞云是成心逗自己高兴,笑了笑说:“就你话多。”

穆璞云探身朝着四周看了看:“你家宣椱呢?怎么没来?”

“他昨天跟沈燔帮着布置灵堂到早上才走,我让他们今天晚点来的。”

“沈燔呀,”穆璞云拖长了调子带着些调笑的语气说,“你们俩后来怎么着了。”

“啊?我们?”甘草一愣,“很好啊,很好的朋友。”

穆璞云点点头,想了想又说:“那天在我家的事,是我做得过了,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我都忘了,”甘草忙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我早晚也是要知道的。没关系,是我要谢谢你告诉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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