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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app2();</script>

<script>read2();</script> 建平城外,夜下,风雪未停。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闪烁的鬼火,在积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个个穿着兀良汗铁甲的兵卒远远观望着,不敢靠近风雪肆虐的葫芦口。

他们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关,却没有直下北平,而是沿着卢龙塞、大宁、建平走了一趟……不仅如今,像今儿天这么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驿站里歇着,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葫芦口来发呆。他这样的行为,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猫,忐忑不安。

葫芦口,小瀑布结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细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凛冽。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葫芦口子,白雪积压下,早已寻不到当初建平战役时血流成河的模样,但东方青玄似乎并不在意。自从坐在石头上,他就再没有动弹过,看着远山暗影,思绪已不知飘向何处。

人生最无情,是时光。

时光改变了事,也改变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岁月的沧桑。

当东方青玄还只是一个除了满腔仇恨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会因为一个女子,执着在自己情爱的茧里,自缚数年,挣扎不出,大有不死不灭之势。

在楚七之外,他见过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说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并非绝品。但就是这么一个“乍看普通,再看夺目”的女子,在经过了从无见面的长长五年之后,那一张灵动如狐的脸蛋儿,还能清晰地留在他记忆深处。

尤其那些与她走过的日子,他怎么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从来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这个葫芦口,他为她挡了致命的三箭。

当时他挡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时的分析,并不仅仅为了她,也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识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狈。以至于后来的无数次,他一个人独处于无边的寂寥中时,常常扪心自问过,若排除掉阿木尔的原因,在她生命悬于一线时,他还会不会去挡那三支箭,还有没有为她去死的勇气?

答案是……不知。

人的执念,有时只是一瞬。

爱是,恨其实也是。

很多事情在发生时,若不是那时那地那人,结果都会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与楚七更为年少的时候,那一夜的皇家猎场,作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观者。旁观着夏问秋的陷害,旁观着夏廷德的无耻,旁观着赵绵泽的无知,更旁观着夏楚的痴和傻。作为一个自己的大事都没有办的人,他原本就是应该袖手旁观的……更有甚者,他恨着她的爹,她出了什么事,他应当高兴才是。可他却管了闲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卫玷污了清白。

他记得,当就在那晚之前,她还傻不颠颠的找到他说,“青哥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绵泽他突然就很喜欢我了,愿意娶我了?”

那时的他只想冷笑。

赵绵泽会娶她么?不会。

他看着她满带憧憬的脸,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见你,你还缠着他,你就不累,不烦?”

她笑着,把头摇得像陀螺,“才不会呢,他是我放在心里头喜欢的那个人,便是他不待见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见他的脸,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对我发的脾气,那我都是开心的。”

她的傻,常常让他无言以对。

不过,那个时候的他,并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她。

他对她偶尔的爱护,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点同情心。

可后来,不仅赵绵泽爱上了她,连他自己也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只不过,后来的她,似乎不像当初的她。但是,当他喜欢上了那个不像当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却常常回忆起那个喜欢赵绵泽的她——因为那个她,像极了后来的他自己。

命运就是这般无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让人在经历了诸般无奈与苦痛之后,方能明白当初的想法都是错的……正如她所说:若不是心上那个人,多看一眼都会嫌烦,例如那时的赵绵泽。若是心上的那个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时的她笑问过,“青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没有回答过这么幼稚的问题。

被仇恨蒙上了尘埃的心脏,哪里容得下“喜欢”与“爱”这样阳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处,只住着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可她永远就像看不懂他的脸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说,“便是绵泽不爱我,但他终有一日会知道,最爱他的人是我。他也会知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他。便是我死了,也不会放弃他。”

因了夏楚那些话,他后来时常琢磨与怀疑。

叫楚七那个夏楚……到底还是不是曾经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样的人。

爱了她一生,她却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独,似水无边。她没有错,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着这么多人陪你吹冷风,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肠呀……”幽幽一叹,清婉入骨,伴着裙裾被冷风吹得沙沙的声音,是东方阿木尔轻盈曼妙的脚步。

除了她,无人敢接近东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东方青玄最无奈的责任。

五年前,东方青玄离开应天府回兀良汗,曾经与赵樽深谈过一次。那一晚的晋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着酒樽,说着旧事,从头到尾并没有说太多的正题,但也是在那一晚,他从赵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况——她死了。长寿宫的花药冰棺,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其实在夜闯长寿宫时,他便已经有了预感。

只不过,从赵樽的嘴里得到证实,更为难受。

赵樽还告诉他,阿七希望他过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个字很简单,却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撑下去的唯一念头。他把她当成了楚七给他的遗言,每次支撑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说这五年里,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安慰,便是楚七说,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诉自己,他是幸运的。

他爱的女人,也同样关心着他。

那晚离开晋王府前,他想给赵樽留下的,是阿木尔。

在那之前,他曾无数次说过不再管阿木尔的事情了。可血浓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飞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入了歧途而视若无睹?

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心。

唯除两个女人,他不能——一个是阿楚,一个就是阿木尔。

赵樽没有同意留阿木尔居于后宫,却给了他的情谊一个折中的法子。他愿意让阿木尔留在大晏,不过,她得搬去灵岩庵,常伴青灯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为国祈愿……

这样的留下,不如不让她留下。

东方青玄只能苦笑。

赵樽的固执,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从来没有拧过赵樽的原则。

想到阿木尔为了留在大晏的寻死觅活相逼,他无奈同意了,却又向赵樽提出了一个条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会我,我会来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没有想到,没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却等到了她醒来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满腔的惊诧——花药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赵樽又怎会撒这样的谎言?

经此,长久以来深埋在他心底的疑问终于破土而出。

这世上,若有灵魂转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着一个不是夏楚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当她精灵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种完全懵懂却狡黠的声音问他,“你认得我?”,当她为了脱身,装着不在意的与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说,“妖精,你说说,你现在是在卖艺,还是在卖身?”当她无辜的装疯卖傻说“你这求爱的方式,一直这么诗意”时,带给他的诧异与震撼。

当初的夏楚也爱笑,但永不会这么狡黠。

若说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草,那么,后来的楚七便是辐射大地的阳光。果然,他的猜测是没错的……她早就已经不是她。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他夜以继日的办完手上的政务,安排了到访大晏的行程。虽然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国书上写着“以贺大晏新京落成,迁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执念。

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的笑,那个女人的眼神……几乎没日没夜的折磨着他,克扣着他的睡眠,克扣着他的饮食,克扣着他的神思。让他的脚不听他的脑子指挥,纵有关山万里,纵有沟壑千条,他也非来不可。

“五年过去了,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多情?”

阿木尔的声音,有一丝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纱裾飘飘,只是,借着微弱的火光与白雪的反射,却遗憾的发现佳人已变——她虽未落发,身上穿的却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记你一丝半点?”

她又幸灾乐祸的补充,完全无视东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说,她喜欢这样的在打击。因为在她打击另一个比自己更为痛苦的人时,心底那种变态的满足感,可以让她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毕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求而不得。

“说够了?”东方青玄抿紧唇角,回头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静,淡然,就像没有苦痛那般。

阿木尔目光微微浅眯着,视线像缠绕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想占有与得到的爱,她也不相信爱一个人可以笑着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声音里,更添讽刺,“哥哥,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其实比起我来,你更为可悲,也更加可怜。”凝视一眼东方青玄,她轻轻莞尔,错开他的肩膀,走向结了冰的葫芦口,一字一句道,“我爱天禄,我告诉他了,我争取过了,我杀人放火,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来没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怜我,或说我与他没有缘分。哪里像你,压抑着,苦熬着,错失无数良机……”

回头,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东方青玄。

“你曾经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一连三个“为什么不”,她一句比一句语气重,到最后,几乎已经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很明显,她不是在为东方青玄抱不平,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会来与我抢天禄?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会有今天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还没有清醒吗?我们兄妹两个的悲剧,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责的时候,东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个人都在笑,那绝艳无双的脸,风情万种……

“阿木尔。”唇角牵动着,他眉梢怪异一扬,明明灭灭的眸底,像是蕴了无数交织的情绪,又像简单得只有一种——嘲弄。他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我的错,我做哥哥做得不称职。我竟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我那个单纯善良的妹妹,已经变了……是你被迫嫁入东宫时,还是你第一次求我……帮你杀掉即将嫁入晋王府的王氏时?”

阿木尔看着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视着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变了。爱,会让人不择手段,变成魔鬼。”

“不。”东方青玄道,“爱不会让人变成魔鬼,爱只会把一个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他错开阿木尔盯视的目光,看向天际冉冉飘飞的雪花,唇角隐隐流露着一抹安宁的笑意,“你或许不知,在喜欢上她之前,我心底无一丝阳光。阿木尔,你知道一个人住在黑暗里是什么感受么?杀人,杀人,不择手段的杀人,直到杀得手不会再颤抖,面不会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没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种痛,嗤心剜骨,那感觉,比死更难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与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却不能。我虽然每天都在笑,心却在流泪,我本来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停顿一瞬,他看向那处悬崖,像着楚七那晚为他寻来草药,嚼烂治伤的紧张样子,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爱,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现了……不是当初的夏楚,是重新活过来的楚七。我对她,是爱,是真的爱。可惜,少年时的认识,误导了我的思绪。我以为,年少轻狂都没有对她打磨出情爱,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却没有想到会爱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声,阿木尔像听了一个笑话。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东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阳光,是救赎。”

“所以呢?”阿木尔看他陷入沉默,笑着讽刺道,“你都离开南晏,回到兀良汗了,还在用生命和回忆来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与赵樽认识了十二年,爱了十二年,你也像个傻子一样,爱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当?”

“值当如何?不值当又如何?”

东方青玄目光寂寥,静静看着阿木尔。

“十二年……不也过了?”

算算清岗再见,确实已是十二年过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却永不如后面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远离了从小生长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宝座,与哈萨尔并称为漠北两鹰,成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却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渐渐老去,也亲自在兀良汗掐断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缘,只是为了守护一具永不能再见面的尸体……

而且,她就算是尸体,也不属于他。

“你真可怜,你比我更可怜。”阿木尔还在笑,不段重复这句话。

东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着她,突地一笑。

“我不觉得可怜。她生,她死,我都心许之,那是幸福。”

阿木尔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锐的笑了出来。

扶着僧尼帽子,她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东方青玄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去南晏,只是想见到她,并没有要如何。

轻叹一声,他戴着假肢的左手掸了掸衣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声音终是染上烦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禄的信件……”

阿木尔竖起耳朵倾听,可他话锋却突地一转。

“阿木尔,我让你过来,便是为了相助于我。”

阿木尔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不是无所不能么。”

无所不能?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还叫无所不能吗?

他知道阿木尔在讽刺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到底是亲兄妹,阿木尔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轻笑着睨他,“说吧,这么远把一个被你们逼成了姑子的寡妇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了她许久,东方青玄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迷离。

“有件事,有些难办……”

“何事?”阿木尔追问。

他沉吟着,突地道,“我得有一个大妃。”

“大妃?”阿木尔嘴皮微微一动,见鬼般诧异地看着他,恍悟一般轻笑,“为什么要我来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赵樽还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脸,也能瞧出我的样子来。”

时隔多年不见,她的说话,其实有点过于自信了。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东方青玄没有拆穿她,只是看着她素净的脸,无奈一笑。

“只要宝音认不出,就好。”

阿木尔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没等她问出原委,东方青玄又有些烦躁地搓揉了一下额头,把视线调向了远山,敛紧眉头道,“再说,有机会见一见天禄,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尔心脏微微一抽搐,终是噤了声。

东方青玄说得没错,她想见赵樽,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整整五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孤灯之时,她从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在想念着他。

~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

夏初七有些郁闷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门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发的懒了,便是赵樽要为她好好庆贺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劲儿来。可不管她愿不愿意,从进入腊月开始,宫里就忙活开了。而且,筹备寿诞的事儿,赵樽不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还总是避着她,让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

小宝音,风一般打了软帘扑进来。

人还未至,吼声已经飙开了。

“你要为宝音做主啊,阿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宝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恼意。夏初七却不当回事儿,一边仔细收拾着医药庐里木头架子上晾晒的药草,一边打量着身量又冒了一节的女儿。

“又怎么了?”

宝音身为公主,基本不喊赵樽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礼仪,小时候便脱离父母管教长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这边夏初七问题刚出口,那边她已经叨叨开了。

“你给评评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来京师了,竟是不告诉我……不仅自己不告诉我,还嘱咐旁人都不许告诉我……太过分了,我要与他决斗!”

决斗?这孩子说话,总抓不住重点。

夏初七开始怀疑女儿的智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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