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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read2();</script> 清乾隆二十四年四月的一个午后,大雨正下得紧。皖南池州府东十二里处有个叫做鲤鱼嘴的市镇,一条大江滔滔流经而过,在市镇北岭折向东去,地势有如张鲤鱼嘴,地名故此而得来。近江隅处一间大屋屋檐下,一名白衣文士溯风伫立,身上衣衫已经湿透半边,他兀自不觉,望着风雨肆虐的江面上一艘渔船默默出神。那渔船摇摇摆摆只想靠岸停泊,但风大雨大,在江面上打转来去却是始终靠岸不得。这白衣文士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脸皮白净,额下三缕胡须随风飘荡颇有仙逸之风,然则他此刻面色凝重,双眉紧锁,鬓角也早已见了些斑白,孤寂的身形在风雨摇曳之下更是徒添数分惆怅。

突然间,长街彼端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如雷,听声音竟有七八骑之多。白衣文士回头看去,只见数骑冒雨顶风疾驰而来,激荡的雨珠四处飞溅,骑者都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个个头戴雨笠,身披蓑衣,脸色甚为焦虑,不停地挥鞭抽打着座骑,座下那些健马匹匹身高腿长,扬鬃嘶叫,铁蹄撞击着街面青石板,有如地动山摇般。这些人风驰电掣似的沿着街道直奔,穿过街角,转上江边大路去了,气势颇为威猛壮观。

白衣文士躲避不及,被溅起的雨水淋了个通透,半晌回不过神来,不由得摇头苦笑,轻叹一声,便想入屋去更衣沐浴,突见街道尽头处出现一人,蹒踽前行,狂风暴雨之下,竟是不去趋避,兀自赶路,不禁大是奇怪,顿足观望。不多时那人已来到跟前,只见他一身破旧衣衫,体形高长瘦削,三十来岁左右,脸色灰白,双眼茫然无神,后背背有一只大包袱,全身上下已然湿透。白衣文士见这人在这般恶劣雨天下尚要赶程,忽起恻隐之心,说道:“风雨正大,路途尚且遥远,先生何不入屋来围炉共酌一杯?”

这白衣文士姓陈名子渔字了尘,是当时池州府的一名书生,科场屡试不仕,心灰意冷之下回到原藉,蔽着祖荫,在城西门侧开设了一家磨粉坊,使用西欧先进机械,每天大量磨制面粉,磨出的面粉精细纯白,价钱比时值又较为便宜,在大江两岸甚是畅销。池州府辖下衙门一名林姓官员见他磨粉坊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起心眼热,便存意勒索,今日饬令他中恶同行降低价钱,明日饬令他捐修水路以代海运等等不一。陈子渔不堪忍受压迫,便到州府去讨说法,谁知知府受辖下蛊惑,反给他扣上“私设磨坊,危害一方百姓”、“哄闹官署”、“不安本份”等帽子,上报上头革去他功名,投入牢狱依例治罪。陈子渔双亲年岁已大,哪里受得了如此惊吓打击?竟尔先后含恨病逝。后经他家人多方走动,捐献无数银子出来,陈子渔才得以消罪出狱。他岀狱后闻知双亲已故,悲愤欲绝,痛不欲生,只恨自己一介书生,复仇无望,枉为人子,恸哭之下大是病了一场,躺床上有半年多方自得以康复,家道却因此而起始没落了。这日午后突降大雨,狂风暴雷不停,陈子渔客厅呆坐良久,心情益发郁结,便信步踱到门外去。门外只是风雨肆虐,一片狼藉,他触景伤情,满怀惆怅,正自自哎自叹,待见到有人风雨中落寞独踽,不由得涌起同为沦落异乡之意,于是出口相邀。

那人抬起头,双眼望着陈子渔,甚久才淡淡说道:“在下区区一个贱民,如何敢相扰尊家?”陈子渔见这人脸上无甚表情,双眼里空洞洞的有如一潭死水,顿时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涌将上来,周身甚是不舒服,然事已至此,只得勉强笑了笑,说道:“如蒙不弃,只是数杯酒而已,别无他意,先生无须多虑。”那人又望有片刻,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容,说道:“如此叼扰尊家。”陈子渔忙推门进屋,接引那人绕过照壁经过客厅来到书房上。这间大屋是陈子渔祖上所建,恰好处在鲤鱼嘴上,背靠北岭,南向平川,三进三十多间房,门前便是一条长街。

陈子渔招呼那人就座,吩咐家人围炉生火,整治酒菜,说道:“寒室简陋,甚是怠慢贵客,先生莫要见笑。”那人道:“尊家太是客气。”望了望室内诸多书柜,又道:“尊家真是一方大儒。”陈子渔说道:“兄弟姓陈,微名子渔,世上无用最是读书人,方幸得蔽祖荫,隅居此地,碌碌无为已过半光阴,大是愧对列祖列宗。”那人道:“陈尊家谦虚了。”陈子渔见他身上衣衫全部湿透,滴落的水珠在椅脚下形成一滩渍迹,说道:“春寒冷峭,宅上有干净衣衫,先生如果不嫌弃,可去置换一套。”那人道:“在下一个贫贱之人,又怎敢再三麻烦主家。”陈子渔笑道:“却是无碍。”叫一个家人带他出去偏房换了套干净衣衫,自己也回卧室沐浴更衣。

陈子渔再次回到书房,见那人已站在一列书柜前翻阅书籍,身上那套衣服偏小有些不太合身,后背上却依然背着那个大包袱,微感奇怪,歉疚说道:“时间仓促,找不到合适先生的衣衫,还望见谅则个。”那人笑道:“已是足感盛意。”

不时家人端上菜肴,另备有一埕黄酒,摆弄完毕,素知主人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便告退下去。但见菜肴中居然有当地名菜“连理黄精烩鱼头”,这道菜相传池州百姓如得一女,将于当年以九华黄精浸于酒中,埋在自家屋后,于女儿出嫁之日挖出烹饪鱼头招待亲朋好友,故得名“连理黄精烩鱼头”,为共结连理之意,曾几何时,与中原名酒“女儿红”齐名。原来家人知道陈子渔喜交八方朋友,近来家事惨遭剧变,那些知己至友已不太上门,主人时常郁闷独坐,大家甚为担忧,这时见主人又新交一位异乡过路之客,虽然有些揶揄,终究都为他脸上一扫多日阴霾而开心,便努力整治这桌丰富菜肴出来。

这时天色已经昏沉,外面依然狂风大雨。陈子渔相陪那人坐落,端起酒杯,笑道:“雨夜得以秉烛长饮,当为人生一大快事。先生请。”先满饮了一杯。但见那酒水琥珀般澄黄,自是以当地东九华甘泉配与精粮酿造而成,醇厚温和,清香醺然。那人道:“多谢尊家盛情款待。”便也陪了这杯酒,酒水一经入喉,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好酒。”陈子渔在主客酒杯上斟满酒,说道:“这埕酒兄弟已收藏多年,平时没有机会开封,也是和先生有缘,得以品尝。”那人笑道:“如何敢当?”

陈子渔忽而长叹一声,摇头道:“世事难料,今日不知明天事,古人说得好,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先生请喝了这一杯。”仰头喝了这杯酒,待得那人也喝了,又在各自酒杯上斟满酒,问道:“先生尊姓大名?现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人脸色倏地黯淡,脸皮灰白得可怕,双眼却是精光大盛,盯视着陈子渔,眼神如同刀锋般锐利。陈子渔被他盯得全身汗毛直竖,疙瘩冒起,尴尬一笑,说道:“先生如有难言之语,不说也罢,我们只管喝酒。”频繁劝进。那人一连喝下三杯酒,良久才沉声道:“在下殷在野,福建泉州人氏。今从皖南松风观来,要回到泉州去。”说罢又是望着陈子渔脸上的神情。陈子渔笑道:“松风观么?听说那里香火很是鼎盛啊。”心下忽地一重,沉吟半晌,又是摇了摇头,叹声道:“虽说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这世上人情却也当真翻覆似那波澜,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可先生忒也把这人情瞧得薄了,来来来,我们两人雨夜相逢,也是缘分一场,只要喝酒谈天论地,衔弹臧否,别概不论。”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但觉气苦,不禁是一阵咳嗽不止。

殷在野待陈子渔咳嗽完毕,忽而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是会错意了,甚是该死。在下这里谢罪了。”站起身来,深深作了一揖。陈子渔急忙离座扶住殷在野,笑道:“俗话说人心叵测,防人之心自不可无。况且兄弟冒昧相邀,实在是突兀,先生原也无可厚非。”殷在野黯然苦笑,取下背后缚着的包袱,在桌面上解了开来,赫然露出一颗人头,但见那人头道人装束,容貌依旧,双目圆睁,竟是新割下不久,血迹未干。陈子渔狂风暴雨之夜突然见到这骇异一幕,饶是历经人事,也不禁是吓了一大跳,脸上变色,全身不由颤抖起来。殷在野道:“尊家莫要害怕。”指着那颗人头,双眼如欲喷火,又道:“这人是在下的一个世仇,我追寻了他七年,数天前得知他藏身于皖南松风观,于是上门去挑战杀了他,提了人头。”

陈子渔兀自惊悚不已,唯唯诺诺,只是心想:“这个道人被此人苦苦追杀了七年,若非深仇大恨,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徒。”殷在野扶着陈子渔在椅子上坐落,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七八杯酒,说道:“日前在下杀了这人,提了他人头途经贵境,尊家相邀喝酒,在下以为是这人邀来的帮手,要在此地伏击,俟机夺回首级。嘿嘿,多有鲁莽,也幸上天还是待我不错,不致闯下大祸。”陈子渔惊骇之下也暗暗吁了一口气,万万料想不到因为一时的好意竟然差点惹来杀身之祸,要捧杯喝酒,酒水却是洒了大半。屋外倾盘大雨,电闪雷鸣,屋内两个原不相识的人对酌饮酒,烛火半明半暗,映着一颗诡异人头,陈子渔只觉今晚遭遇甚是不可思议。

殷在野重新缚好那人头包袱,背回背上,为陈子渔杯里添满酒,道:“旧事已了,今日有缘认识尊家,在下心情甚为畅快。依你所言,秉烛长饮,务须求得一醉,来,来,让我们两人开怀尽饮。”陈子渔听到殷在野所说的“旧事已了”四个字,蓦地想起双亲逆故,自己惨遭陷害入狱一事,一时悲愤难忍,心情激荡之下,不禁放声恸哭起来。殷在野大是愕然,问道:“我见尊家先前脸色悲绝,如今又如此痛哭无状,敢问是何故?”

陈子渔哭得一阵,又喝了数杯酒,那六七分酒意涌将上来,但觉胸臆沉重,堵住口气,非吐不快,于是便把自身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言毕长叹一声,慨然道:“只恨官场黑暗,历来官官相卫,投诉无门,又恨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双亲逆遭大限,却是无能为力,报仇遥遥无期,枉自为人子而已。”殷在野闻言怒道:“果有此事?”陈子渔惨然一笑,不再说此事,只是频频劝酒。殷在野也是长叹一口气,抬头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若有所思。当下两人你一杯酒来我一杯,尽是喝着闷酒,直喝到鸡啼四起,天色微明。陈子渔身子一颤,就贴着椅子软了下去,醉得人事不知。

第二日午后,雨停天晴,陈子渔方自醒来,但觉脑袋痛得似要裂了开来,一日下来均是混混沌沌,身不知在何处,又是睡了一夜一日,神气才得以回复,这才依稀想起那晚发生的事,问起家人,方知自己醉酒之后,殷在野也就走了。家人知道这人是主人的朋友,直送到门口,见雨势不停,要他撑把伞,他却是不要,扎进雨中急急离去。陈子渔微微苦笑,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闲时细细想来,觉得这个殷在野行为甚是怪异,而自己竟然可以和一个初识之人饮了一夜的酒,尚且大醉,更为不可想象。

这晚三更已过,四处寂静无声,陈子渔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唉声叹气,烛火明灭,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到墙壁上,摇摇晃晃。近段时日以来,他每逢合上眼,总是想起这场家庭巨变,更是愧对惨死的双亲,负罪的感觉越来越是强烈,每每是哀哭中醒来。这晚他又是哭泣着惊醒,望着熟睡中的妻儿,内心甚是郁结,叹气不已,不愿惊扰她们,便踱步来到书房上。岂知夜深人静,愁人更愁。

又过有多时,突然听得大街彼端有狗一声吠叫,但只是叫得半截,便倏地无声,似乎让人瞬间击毙,以致只仅仅叫出了半声。陈子渔觉得情形甚是不同寻常,正自孤疑,不多时听得房门轻扣,门外有人说道:“在下是殷在野,尊家开门则个。”他依稀听得便是雨夜秉烛长饮那个人的声音,赶忙过去开门。淡淡月光之下,果然见到殷在野站在门外,他肩膀上却是托着一口大箱子,那大箱子足有半人高,黑沉沉的,也不知装着甚物。陈子渔突然想起那颗人头,不由得心里怦怦直跳,只怕打开箱子后见到的是一堆头颅。

殷在野笑道:“夤夜探访故人,实在是冒昧之极。”陈子渔欢喜道:“先生尚为记认兄弟这个人,兄弟开心犹是来不及。”急忙相迎入屋。殷在野托着木箱踏进门来,环眼四顾,在一面墙根下放下那口大箱子,转身对陈子渔抱拳道:“那日不辞而别,在下实是有事要办,推不开身,这里谨代君过。”陈子渔不知殷在野三更半夜上门来为何事,见他摆放大木箱时,木箱显得尤为沉重,心里嘀咕,说道:“先生过谦,只怕是兄弟怠慢待客。”

殷在野指着那口大箱子道:“你我两人也是有缘,留宿酤酒之恩不敢忘却,本该今晚不醉罢休,然则鹰爪子找了上门来,甚为麻烦,这里不便久留,这口箱子便存放你处,箱内之物任凭尊家处置。”陈子渔奇道:“鹰爪子?”殷在野笑了笑,道:“就是那些清宫大内侍卫。他妈的狗崽子,如影附蛆,杀之不尽。”陈子渔吓得一跳,失声道:“先生要诛杀宫廷大内侍卫?”殷在野道:“正是,只可惜鹰爪子太多。”陈子渔惊道:“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不知先生因何要与官府争斗?”殷在野双眼突然精光大盛,一对拳头攒得骨架格格直响。陈子渔又吃了一惊,火光摇曳之下,但见殷在野面目狰狞,穷凶极恶,不明白他何如突然变得如此怨愤,当下不敢再问什么。

殷在野长叹口气,神情回复原状,笑了笑,对陈子渔道:“适才失态,可让尊家见笑了。”陈子渔摇头道:“先生可是有苦不能说啊。”想起自身遭遇,不由得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门外一阵风卷吹入来,烛火倏地暗淡下来,将灭未灭,“噗”的一声轻响,又燃烧了起来。殷在野自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放在桌面上,说道:“在下日前经过池州府,见这两人面目可憎,一时按捺不住,便把他们杀了。”

陈子渔灯下看去,包袱里两颗并列头颅,赫然正是那仇人林姓官员和知府的人头,不禁一阵眩晕,耳中“嗡嗡”直响,有如炸雷头顶滚过,大喜若狂之下,望着殷在野便跪拜下去,“砰砰”直磕头,哭道:“先生大恩大德,陈子渔终身……终身难以为报,谨领……谨领盛情。”

殷在野扶起陈子渔,笑道:“你我两人何分彼此?况且我也细细查过,这两人平时作恶多端,也是该死。”说着把两颗人头放在地板上,从怀里取出一瓶小瓷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那上面,再把小瓷瓶放回怀里。陈子渔诧异问道:“先生,这是何故?”殷在野又笑笑,沒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那两颗头颅。陈子渔看去,但见顷刻间,一阵白色浓烟冒起,烟雾越来越大,那头颅竟然慢慢腐烂开去,最后连须发一齐化为一滩黄水。殷在野待得烟雾散尽,去屋外舀来一桶水把地板冲洗干净,然后拍了拍手,笑道:“好了,这下官府便是查到阎罗王处,也是找不到这两个人头了。”陈子渔看得既是惊奇又是骇异,心里暗想道:“这样也好,恶人伏诛,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官府要查也是查不到我的头上来。”殷在野拱手拜别道:“事已致此,一切保重,他日若是有缘,必定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陈子渔急忙抢出门去,溶溶清辉之下,院落里焉有殷在野身影?但见四周树影重重,凉风拂面,只有一些蛙虫鸣叫而已。陈子渔喟然而叹道:“先生天人矣,神龙见首不见尾。”伫立甚久,直到天边现出一丝鱼肚白,才怏怏不乐地转回书房。

书房里烛火已灭,陈子渔取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一盏烛台,火光下见到墙根处那口大箱子,想道:“先生把这大箱存放我处,却不知是何故?”秉烛过去小心揭开箱盖,突然间满室金碧辉煌,只见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大箱子里面满满装载的竟都是金银珠宝。陈子渔看得只是目瞪口呆,想起殷在野所说“箱内之物任凭尊家处置”的话,不由得胸口仿似被巨石撞击,气也喘不过来,手脚冰凉,一个疏神,“呛啷”一声响,手里烛台掉落地板上,箱盖啪地合拢,书房里刹那间一片黑暗寂静。

黑暗中陈子渔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脑海里一片空白,过得许久,才慢慢恢复意识,伸手在衣服内摸索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兀自不敢相信刚才所见,手持蜡烛缓缓凑近,颤抖着揭开箱盖一角,果见满箱子都是金银珠宝,于是小心翼翼地合上箱盖,“呼呼”喷出几口气,定了定神,吹息蜡烛掩上房门,急急过去寝室把熟睡中的夫人叫醒,拉到书房里,也不点亮烛台,黑暗中一五一十述说今晚的所见所闻。他的夫人听闻之后也是惊喜交集,双手相执,均觉对方颤抖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殷在野所作何为,只觉得这番遭遇直是惊心动魄,匪夷所思。两人再无丝毫睡意,在书房里直坐到天色大白。

过了晌午,陈子渔到州府去打听消息,果然听到有人说起日前林姓官员在家设宴款待亲朋好友,被人抢进屋来割去首级,知府尚在升堂审案,一人硬闯入来,挥拳打倒十几个捕快差役,割了脑袋扬长而去的事。官府至今广为张贴公文,悬赏捕揖凶徒,查勘两人首级下落。

陈子渔返回家中,夫妇两人甚为诚惶诚恐,却是一筹莫展。过得数月,适逢池州府东部发生匪患,那些匪徒游离各处,烧杀强夺,**掳掠,无恶不作,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陈子渔夫妇思量良久,决定举家南迁以避匪祸。漫漫一路南下,穿州过府,餐风宿雨,终在粤西高州府觅得一风水宝地定居。陈子渔广种善举,急公好义,兼且家财殷富,陈家在当地渐渐成为一大望门名族。

却说那晚殷在野辞别陈子渔,出得鲤鱼嘴镇,见夜色尚沉,便在一座山峰脚下憩息,待得天蒙蒙亮,辨明方向,径往东去,进入青阳境内。青阳境内有一名山,名曰九华山,因有九峰形似莲花,故此而得名。九华山下有一个叫做龙门的市镇,为是南北来往要道,镇内房屋鳞次栉比,显得繁华喧哗。殷在野脚力甚快,不时来到镇上,他见街巷处江湖豪客众多,更有无数乞丐络绎来到,有些诧异,却也不放在心上,走进路旁一座凤来茶楼,见转角处有个位置空着,当下坐了过去,拟定吃饱饭再赶路。他掐指算来,清明节尚有七八日便到,想道:“此间事了,务须要尽快赶回泉州,莫可耽误了归期。”

忽听得背后一人低声道:“朱灿朱大爷这次广撒英雄帖举办寿筵,摆明了就是向韩帮主示威来着的啊。你看看,来的英雄豪杰,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多。”另一人道:“那是不错。你想朱大爷是丐帮里势力最大的莲花堂堂主,又是丐帮元老,他又怎能把那个韩帮主放在眼里?”又一人更低声道:“我听说丐帮当年选帮主时,朱大爷不想做帮主,这才轮到姓韩的去当。”

殷在野知道朱灿是丐帮八大堂之一莲花堂的堂主,听说此人武功极高,是当今武林中的一个厉害人物,隐居在九华山下。那丐帮是江湖上势力庞大的一个帮派,帮主座下八大堂,堂下三十二分舵,帮众众多,遍布大江南北,帮主是一个叫做韩阔海的人,行事甚为低调神秘,江湖上却没有多大的名号。“怪不得龙门镇这日聚集有这许多江湖豪客和乞丐了。”他暗暗想道,回头看去,见议论之人是三个劲装结束的汉子。那三个汉子见有人看过来,当即停口不说,低头只是吃饭喝酒。

这时,茶楼外面一阵吵闹,十七八个人涌了进来,手里执着各种兵器,为首一人大声叫道:“各位英雄好汉请了,在下鲁大苍,今日丐帮莲花堂要在此地办事,各位最好坐在位置上不要乱走乱动,只管喝你们的酒吃你们的饭便是,否则拳脚不长眼,得罪了莫怪。”随即抱拳四边扬了扬,手下众人大声鼓噪恫吓,气势甚为汹汹。殷在野见这十数人均是乞丐装束,那鲁大苍四十多岁,脸色黝黑,两边大阳穴高高鼓起,武功显是不弱,暗暗呐闷:“这里是他们丐帮莲花堂的地盘,却又有谁敢在这老虎头上拍苍蝇?”

茶楼里有人认岀这人是莲花堂座下的一名香主,是朱灿的得力手下,老相识的便想起身打招呼套近乎,然而见他脸色颇为不善,众乞丐更是个个剑拔弩张,凶狠悍恶,到嘴边的话“咕嘟”一声吞了回肚,人人都是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一下。

鲁大苍扬声道:“雁荡山来的季一鸣,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便站出来吧!你不是曾经大言炎炎地说莲花堂上下尽是孬种,个个都做缩头乌龟吗?老子鲁大苍今天就站在这里,也好让众位英雄好汉瞧瞧,到底谁才是缩头乌龟?”茶楼众人窃窃私语,纷纷打听这个雁荡山季一鸣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朱灿朱大爷寿诞前开言得罪莲花堂,然而众食客都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见得有人站起身来。一些人却愤愤不平,暗想道:“你丐帮莲花堂近年来好大的声势,到处颐指气使,大搞一言堂,丝毫也容不下旁人的一丝非议,直是视天下群雄如无物。”有些幸灾乐祸,倒盼这场争斗越大越好,最好能闹个两败俱伤,双方都是土头灰脸。

过得一阵,鲁大苍见那个季一鸣始终没有站出来,“哼”的一声,冷笑道:“季一鸣,你放出话来,说要在这凤来茶楼等着我们莲花堂众多弟兄,嘿嘿,我们莲花堂弟兄来了,怎么,你难道要做那缩头乌龟吗?”手下众人齐地哄笑,有人开始叫骂起来。鲁大苍手一挥,众乞丐大声吆喝,推桌踢凳,二三人一组,撒网捕鱼般一桌人一桌人的检视过去,甚为横蛮凶恶,嚣张跋扈。

殷在野见这干人忒也无礼,心中有气,立即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自己身有事情要办,不能节外生枝,只得强行忍住,倒了杯酒喝了,冷冷望着身周丐帮众人肆意妄为。就在此时,两名乞丐大声惨叫,身子飞起来,撞翻了两桌人,一个灰衣人身形拔起,“呼”的一声,疾窜出门。殷在野见这人二十三四来岁,眉目清秀,一袭灰旧长衫,头顶戴着顶瓜皮帽,书生装束,却是料不到武功竟英俊至斯。

鲁大苍喝道:“好家伙,留下罢!”双掌自后拍出。那灰衣人足尖刚落地,猛觉背后两股掌力袭到,已经来不及闪避,当下挫身回头,也是双掌迎上拍岀,“波”的一声闷响,四掌相交。那灰衣人身子晃了晃,顺势向后飘开丈余,嘴角边已然流出一丝血来。鲁大苍冷笑一声,飞身欺近,挥掌便向那灰衣人颈中斩落,叫道:“季一鸣,到此刻你难道还想走得脱吗?”

那灰衣人季一鸣尖声冷笑道:“只怕未必如鲁香主意愿。”拧身错腰,右腿横扫。鲁大苍侧身避开他这招秋风扫叶腿,双掌一上一下成个阴阳乱环诀,向季一鸣胸腹按落,出手竟是毫不留情,要当场将他毙于掌下。季一鸣似乎忌惮鲁大苍雄厚掌力,不敢硬接他双掌,身子滴溜溜游走,双拳疾上疾下,展开贴身短打功夫缠斗。鲁大苍“嘿”的一声,道:“这是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掌法立变,瞬时大开大阖,与之应对。

季一鸣是浙江东雁荡山回流谷苍鸿道人的弟子,苍鸿道人当年以一身短打绝艺纵横江浙一带,晚年时退隐于回流谷,博采各门各派近身击打之长,融会贯通,创立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此绝技名称虽然只有十三打,每一打中却包含有数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隐藏着七八样手法,甚为繁杂雍复,再传弟子中唯有季一鸣习练有成,是以流传江湖不广。季一鸣现在突然间听到有人居然认识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不由得有些惊诧,但是也暗暗欢喜,料想不到这套武功竟然名声在外,在武林中尚存一席之地,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说道:“正是,且让你见识一下厉害。”将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精髓之处源源不断地施展开来,点、打、锁、封、缠,着着紧逼,招招不离敌手身周要害,甚是快捷狠辣。

鲁大苍第一次听说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是追随朱灿堂主参加丐帮大会时听到韩阔海帮主提及,韩阔海当时对苍鸿道人创立这套短打绝技很是推许,认为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不相上下。鲁大苍知道苍鸿道人是前辈高人,当年曾经孤身独闯混龙潭,连毙三十三名大枭,挑了十二连环坞,可是对帮主涉及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评价,却大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武功修为很是自负,艺成加入丐帮之后,累立战绩,积功升至香主一职,一直认为在帮中鲜有敌手,便是相比朱灿堂主,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此刻见到季一鸣使出短打搏击术,想起昔事,随口呼叫,果然这套武功就是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暗自想道:“且看我如何打败与少林大擒拿手武当柔云拈丝手应在伯仲之间的绝技。”使开六合赤鸠掌,催动内力,拟定在十招内擒获季一鸣。

围观众人但见鲁大苍掌影重重,掌力威猛,季一鸣左闪右避,不敢硬撄其锋,一味游走缠斗,不由得都是暗暗心惊,强将手下无弱兵,鲁大苍贵为丐帮香主,果然有其过人之处。更有人窃喜:“幸好在场上的那个人不是我,否则此刻逃窜保命的必定是我。”

殷在野却是暗自惊奇,季一鸣年纪不大,内力修为虽然不足,败相显露,始终争斗中游刃有余,鲁大苍双掌威俦,离他身子总有半寸不及,奈何不了他。想不到江湖上新近出了这么个厉害人物,丐帮不知何故与此人结怨,只怕是后患不绝。

鲁大苍一掌接着一掌劈出,眼看季一鸣左支右绌,便要血溅当场,于是大喝一声,六合赤鸠掌第九掌“赤日炎炎”使出,甫动强催劲力,要一举击杀季一鸣,突觉臂弯微微一麻。鲁大苍暗道:“不好。”自己掌力源源不断劈出,初时甚为顺畅强劲,谁知那手臂内侧“尺泽”穴,腕边“神门”穴却渐显阻滞,内力受到牵制,他先前只道自己近来练功过度,内力不继而已,此刻方知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的厉害,缠斗时这套武功竟能克制对方经络脉息,照此下去,不出三十招,自己非但不胜,还必遭惨败。鲁大苍也是见识果断,当机立决,撤掌后退,拔出腰间一截黑黝黝的木棍,又是大喝一声,径往季一鸣胸前戳到。

季一鸣师从苍鸿道人修习雁荡山慧字决十三打,见初次使用便奏奇效,逼得赫赫有名的丐帮莲花堂鲁大苍香主要掣出兵器自保,内心大喜。只见鲁大苍那截短棍非木非铁,棍法精妙雄奇,不敢大意,盯着那截棍头,双手或点或按,身子在鲁大苍棍下穿插来去,快速趋退,恍如狂风暴雨下的一叶轻舟,虽然随时有覆灭之险,却是每每安然无碍。

鲁大苍短棍在手,威力大增,然而堪堪一套“飞沙走石三十六棍”使完,见尚是奈何不得季一鸣,心里甚为恼怒。又听本方喝彩声渐趋忒微,知道众人已然瞧出端倪,这个季一鸣武功实是不弱,想道:“莫非今日要阴沟里翻船?自己一生荣耀要葬送于此?”念及此,不再有所顾忌,牙关一咬,手腕略一用劲,手中短棍“嗤”的一声自棍尖伸出一截短剑来,轻飘飘刺出,若有若无,浅点辄止,但是隐隐似有风雷之声。

季一鸣脸色大变,“托”地跳出圈子,叫道:“括苍派的须弥风雷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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